近年来,中国短剧以其独特魅力在美利坚掀起了一股热潮。这些短剧以短小精悍的篇幅,讲述着丰富多彩的故事,无论是古代仙侠的奇幻世界,还是现代都市的情感纠葛,都能在短短几分钟内抓住观众的眼球。其精美的画面、生动的表演以及扣人心弦的情节,让美国观众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新的视听盛宴中。中国短剧不仅为美国观众带来了娱乐,也促进了文化交流,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中国的文化和艺术,成为了中美文化交流的一道亮丽风景线。
“霸道总裁”不远万里迷倒了美国人。
2023年以来,继网络文学、网络游戏之后,短剧成为中国第三样出海成功的文化产品。《2024年短剧出海市场洞察》显示,已有200多款中国短剧App投放海外市场,累计下载量近3.7亿次,收入达5.7亿美元(折合人民币41亿人民币)。
对美国人来说,这个东西最早叫“mobi”,这个词是“mobile”和“mini”的结合,指“在手机上观看的迷你剧”。后来,它又被称作short drama、mini drama……一段迷惑期后,好莱坞业内统一了它的名字:“vertical drama(竖屏剧)”。
这个在美国影视业横空出世,提供大量就业岗位、创造大量市值的新生事物,正是我们每天打开手机就能刷到的短剧。
世界不停地改变。2025年,“霸道总裁”不远万里迷倒了美国人。美国人的生活也开始需要“甜宠”“逆袭”和“打脸”的慰藉了吗?
我们采访了美国的短剧生产团队,从制作端看,他们比我们更规范、更专业主义,劳工权益更受保障;从受众端看,他们和我们遥相呼应:庞大的人口基数,割裂又固化的阶层,越来越混乱的价值观。
美国短剧的幕后,是剧变中压抑的中国留学生,以及找不到工作的美国演员。两个边缘群体齐心协力,用一个个泼咖啡、摔东西、好人即刻好报、坏人即刻天谴的镜头开辟出一条奇异通道,连接了中国与美国,以及两边共享的那些重要但隐形的社会情绪。
原装国货占领北美市场
“我需要完整的影片,我已经看完上传的每一集了。我73岁了,我的时间不多了,拜托!!!!”
“我33岁了,就像前面帖子那位女士说,她73岁了,时间在流逝,我和她的时间是一样的,我满脑子都是下一集到底在哪里……我变得很不安,因为我的肾上腺素现在已经升高到了悬崖边上。”(注:原帖为英语)
这是爆款出海短剧《我的亿万富翁丈夫的双重生活》在YouTube上的热门评论,该剧共49集,单集片长1分钟,主线被网友概括为“替妹出嫁的我成了隐形富豪的心尖宠”。而讲述“车祸男孩被董事长收养20年后返乡复仇”的原装国货爽剧《游子归家》也颇受欢迎,面对中文配音中文字幕的“生肉”,超过200条YouTube评论表达“没听懂一句话但被深深吸引了”,“演员的动作比语言表达更清楚,我感到折磨但又很享受”,“这就是真实的社会”,同时强烈要求上线英语/西班牙语/阿拉伯语字幕。
无论剧集主角是白人还是中国人,说英语还是中文,为保证短剧的灵魂——以精准节奏击中精准情绪——它们的核心主创全部是中国人,比如老板、制片和剪辑(美国电视剧行业实行制片人中心制,而剪辑把控短剧的节奏,非常关键),除演员外,外国人主要负责导演、编剧、服装、道具、化妆等执行岗位。
贾毅是第一家北美短剧平台ReelShort的母公司枫叶互动(Crazy Maple Studio)的创始人,他圆脸,戴黑框眼镜,曾在美国工作近20年。进军短剧前,枫叶互动已开发过两个海外App:Chapters和Kiss。Chapters是一个恋爱主题的互动小说游戏,Kiss则是一个女性向的海外网文平台,题材以豪门、吸血鬼、狼人为主。
2022年,贾毅从美国回国,发现国人正在为短剧付钱。为什么不复制这套模式到美国?他立即开启了短剧出海创业之旅。这段旅程本身也像短剧一样节奏快并充满爽点:当年8月,短剧App ReelShort就在北美上线了,目标用户是女性,特别是18-45岁的全职妈妈;10个月后,2023年6月,公司创造了第一部“爆款”剧《命中注定我的禁忌之恋》,讲述在两个狼人家族间流转的灰姑娘女孩的故事;随之而来的第二部爆款剧就是《我的亿万富翁丈夫的双重生活》。
2023年下半年,ReelShort产能达到月均上线4-5部;11月,登陆美国iOS排行榜榜首,下载量一度超过TikTok;2024年5月,母公司枫叶互动入选《时代》杂志评选出的“全球100家最有影响力的公司”榜单——这个榜单中还包括谷歌、微软、OpenAI。
两年内,ReelShort的员工从5-6人增加到700余人。在ReelShort上看一部短剧(总时长只有一个多小时)要花至少20美元,比Netflix一个月的标准版会员还贵。
短剧出海的商业模式似乎“跑通了”。DramaBox、ShortMax、GoodShort、MiniShorts、Shot Short、Kalos TV、Flex TV等40多个短剧出海App跟进入场,还有不少小型短剧承制公司。2023年下半年时,贾毅判断会有近200家公司来到美国,只有10%能活下来。
第一批登陆美国的短剧在气质上更接近国内十几年前的言情网文。比起国内流行的那些全无逻辑,以猎奇、离谱制胜的短剧,它们显得传统、保守、节奏稍慢:浅显的嘲讽、扇巴掌、泼水、下跪。这些动作挨个出现在金发碧眼的洋人身上,国内网友评论:我在陌生面孔上看到了熟悉的灵魂。
“纽约市第一人民医院”
许多北美短剧是直接拿国内剧本翻拍的。某海外短剧平台的制片人程铭告诉我,他们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“本土化”,指将短剧中的中国元素置换成对应的美国元素。
比较容易置换的是中国短剧中“包办婚姻、先婚后爱”的模式,它可以改成西方传统中的“契约婚姻”,反正核心都是以某种方式将男女主角绑在一起,使他们必须日夜相处,产生情感。在西方,还可以通过“代孕”(女主角为男主角代孕),将两个人绑在一起。
还有一些简单的名词和概念置换,比如将滴滴改成Uber,将中国的网贷、高利贷改成美国特色的学贷等。但一些更中国特色的文化语境,比如“孝文化”、“婆媳关系”、“催生”,在西方则完全没有与之相对应的元素——程铭告诉我, “孝”这个概念甚至连对应的翻译都没有(只能勉强使用一个生僻词)。
“如果实在无法本土化,就只能硬放在那。”程铭说。
短剧拍摄起来时间就是金钱,有时剧本就是直译的,像“纽约市第一人民医院”这样的离谱地点也“硬放在那”。
28岁的平台制片人孟然向我复盘她经手的“不太成功的改编”,有一次,原版女主角是一个潜伏在菜市场卖鱼的女大佬。女主角在脏乱差的菜市场杀活鱼时,一辆豪车驶到摊位前,十几个保镖从车上下来,迎接女大佬回集团。美国版改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,美国没有菜市场。编剧只能将地点改到了一个卖香料的市集。地点改变后,原版强烈的阶层反差感荡然无存。
另一部短剧的主人公由滴滴司机改成Uber司机后,他所遭遇的歧视和霸凌也“变得奇怪起来”。原版中,身为滴滴司机的主人公毕恭毕敬地为乘车的明星开门,90度鞠躬,换来对方一句“你只是一个开车的!”美国版本中,当乘客对着Uber司机吼出那句“You’re just a driver!”时,观众怎么看都觉得出戏。
国内短剧还喜欢使用人海战术,“用群演搞排场”。主角的身后动不动出现二十来个保镖或仆人,要么用来衬托主角的威风,要么通过他们态度的变化来反衬主角逆袭的效果。
美国短剧的从业者并非不想复刻这一点,但美国的人工太贵了。控制成本,排场就搞不出来,没有排场,浮夸效果就会大打折扣。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,还是要把群演的人数码上去,为此不得不砸钱。
在美国,大部分场地都需要申请,豪车的租金也直线上升(在洛杉矶租豪车比国内贵大约5-20倍),“国内写剧本,就跟场景不要钱似的。一会儿在飞机场,一会儿在警察局,一会儿在医院。”孟然说,她最害怕看到飞机场,如果出现,则意味着剧本非改不可。
还有一个难点是,“阶级差异做不出来”。中国常见的穷小子逆袭的模式,移至美国,由一个白人男子出演,“怎么看都有些小康”。
不仅做不出来,在美国,阶级问题可能与种族、宗教、政党问题缠绕在一起,变得敏感复杂。在中国,短剧拍一个山村里的老妇人,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、全身都是灰、遭到一个富家女欺压,这么刻画是行得通的。而在美国,为呈现阶级差异,拍一个上流社会的白人小姐辱骂贫民窟里吸毒的黑人——这是美国观众不可承受的。
国产短剧中常见的“暴打小孩”场景在美国更是绝对禁区,短剧研究者“短剧研究僧”在一份出海市场报告中警告,“真的会一不小心就‘进去’了”。
国内短剧喜欢“强制爱”的桥段,男主角强行“壁咚”女主角,强行与女主角发生性关系(女主角虽抗拒,但内心愿意),在欧美,显然,这样的行为会被判定为性骚扰或强奸。
因此,短剧出海时,相关情节必须调整到“符合美国法律和公序良俗”。比如,国产短剧中一方被下药、以致双方发生性关系的情节,会被改成男女双方被双双下药。又比如,女主可以在被“壁咚”时“欲拒还迎”、推开男主,但她同时必须有明确的言语信号,表达出她其实并不反感。
美国导演和演员的短剧修养
要将一种美国人没见过的东西引入美国,势必经历“重新教育导演和演员”的过程。
中国的制片人孟然会给美国的导演开一个大约一两小时的会,展示一些国内短剧的重点桥段,分析短剧的基本属性以及拍法。其中一个重点难点在于,向表演风格含蓄的美国人解释:为什么打耳光的戏是不可或缺的,为什么女主角保持扑克脸是绝对不行的(有美国演员向制片表示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验里没有砸东西掀桌子)。对翻拍国内原版的短剧,他们会给美国导演播放原版作为参考。
美国的导演水平也参差不齐。在中国,一个水平不行的导演可能会在片场说:“给多一点!”“笑大一点!”而在美国,一个平庸的导演可能也会喊:“More!”“Smile bigger!”
大部分时候,美国短剧的质感看起来比国内短剧要好一些,这是灯光和服道化部分的功劳。在美国的影视行业,打光通常会获得更多的重视。
不过,美国的导演们显然还不太熟悉竖屏的镜头语言。保险起见,他们会先大量使用定镜头。一次,一位中国的制片人要求他们“加些镜头运动”,她很快发现,这些美国导演习惯性地使镜头“横向运动,而不是垂直运动”。拜托!但这是竖屏。
对这些新晋短剧导演来说,他们只有一些简单的规则要牢记:
机位必须是正面的。侧面的、45度、30度都不行——任何带角度的镜头,都会损失演员面部最直接的情绪。
光要亮,被认为更有质感的暗调光不被允许——观众不是在电影院看剧,他们很可能是拿着手机,在一个日常光很亮的地方看剧。
在一些重场戏上,情绪的爆发可以和上下文断裂,但必须饱满、极致——这些重场戏叫作“投流戏”,它更大的作用是吸引观众点击跳转链接,而不是作为完整的内容链条中的一环。
总之,时刻谨记产品的逻辑,而非内容的逻辑。按产品逻辑,制片人的两大任务,一是省时间,二是省钱。
一部短剧全集时长大约是一部电影的体量(70-100分钟),需要压缩在7-10天内完成。演员提前一天才能拿到剧本,一天需要拍摄10集左右、15-20页剧本,这是美国人没见过的节奏(在国内这个周期会更短)。一部美国短剧的成本只有30万美金左右,而一部美国长剧的正常投资大约在几千万美金。一家长剧公司一年也许只会做两三个剧,一家短剧公司一年可以做200个剧。
首先被改变的是工时。一般来说,美国影视行业从业者的每日工作时间被限定在8小时内,最多不能超过12小时。超过8小时的部分需要与演职员协商,且时薪需要上调。而在中国,短剧一天通常会拍到15-18小时。
拍摄美国短剧时,大多数公司都会满打满算地拍足12小时。像ReelShort这样的头部大平台能基本做到不超过12小时。如果超时了,也能保证加钱。而市面上更多小的短剧公司和一些承制,有时会拍到15-16个小时。
“在合法的边缘试探。”一位美国短剧从业者告诉我。另一位坚决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访谈对象则说:“有时候省钱省到了违法的程度。”
违法可能包括:拍摄没有许可证,不给员工上保险,不走正常的劳务合同,不符合最低工资标准。
一个美术部门工作人员的时薪,按照工会最低标准应该在30-40美元。一个决心要“合法”的短剧剧组给出的时薪是16美元。这刚刚高于纽约州的最低时薪标准。更多情况下,这个数字会更低。
当然,美国的短剧片场还是有一些国内没见过的东西,比如,“亲密戏份协调员”。这个角色的工作是与每一个参与亲密戏份(比如吻戏)的演员沟通,确定每个演员能接受的尺度和界限,确保不会有人感到不舒适。有的亲密关系协调员已经参加了上百部短剧的制作。
2024年年底,一批美国演员被运到中国,在中国的场地拍摄,以节省成本。这是一个全新的尝试,被选中的拍摄地包括广东珠海与山东青岛。这两个地方能提供与西方非常相似的外景。
演员Travis在珠海第一次见到了中国的开机仪式,他发现中国的剧组成员们在开机前都要“寻求上天的庇佑”,这令他感到无比的新奇有趣。(“这不是迷信,这是一种祝福仪式。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。我认为它很酷!”)
另一个在青岛开机的美国剧组最终取消了开机仪式上的拜神环节。原因是担心冲撞到美国演员的宗教信仰。在中美两方制片人一番激烈的争执后,最终开机仪式将香炉等常见物品都撤去了,只保留了发红包与讲话的环节。
纪录片导演王逸飞正在拍摄一部关于出海短剧的纪录片,当时他在青岛的现场,听见美国演员们休息时讨论的是艺术电影。他们在说,《教父》里的演法“太老派了”。
由于美国群演的人力成本更贵,一些有台词的配角会选择澳大利亚人来演,没有台词的配角则会选择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来演。在片场,澳洲、欧洲演员济济一堂,在一个剧组里饰演美国人。这种迷你联合国般的工作方式也有bug,比如导演高峰在接受一家短剧行业媒体采访时提到他的麻烦:美国人的口头禅Oh my God, 有些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演员就不愿意说。
Travis最烦恼的事情,是片场无尽的等待。他的第二部短剧是在北京拍的,北京的冬天出奇地寒冷。他一天需要工作15-18小时,其中三分之一都在等待——等待布光、等待转场,一等就是4-5个小时。在美国,由于有12小时的工时限制,所有工作人员都会更注意抓紧时间。Travis告诉我,这就是去另一个国家参演短剧项目时的“风险”,他提醒经纪人,以后在洽谈短剧合同时必须更加注意,要对工时做出更详细的约定。
有时候,美国演员感到沮丧。因为他们被迫演一些并不符合他们的价值观的桥段。Filmmaster创始人陈芊羽在接受“传媒1号”采访时提到两种情况,第一是国内短剧中的霸总通常以“超雄”的病态呈现,对女主非打即骂、没有尊重可言;第二是一些女性角色在剧中不会由弱变强,成长属性偏低,这样从头到尾都是弱者的角色设定也使人不适。
当美国演员们感到不适时,他们尝试使用一种“专业的”方式解决——与导演、制片人协商沟通,试图对情节、演法做出一些调整,让角色拥有更多的人性,体现出更多的挣扎。
在一部经典的“追妻火葬场”式的短剧中,男主角起先对妻子处处为难、家暴,将妻子关进小黑屋,致其流产。演员不得不去与导演制片商量,将其行为动机进一步合理化,并将其肢体幅度弱化,比如将大力推搡,最终改成了“小小地推了一下”。
谁是美国短剧的观众?
Jen在Instagram上运营着一个叫作verticaldramalove(竖屏短剧爱好者)的账号。在这个以粉红色为主色调的账号页面上,她做各类新上架的短剧的测评,推荐质量优异的短剧,简短地采访短剧演员,发起“2024年我最喜欢的短剧”的投票。
与Jen约上视频后,屏幕中出现的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白人女性,她生活在伦敦南部的一个小镇,距离市区有一个小时车程,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儿。她很健谈,“你可以认为我是肤浅的”,她说。而当我告诉她“我并不认为你肤浅”时,她快乐地送给我一个飞吻。
Jen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:每天早上起床,Jen先做早餐,然后在吃早餐时看一会儿短剧。白天,她开始工作,与客户开会,有时在中午吃饭时也看一会儿短剧。下午五点左右,两个女儿放学回家,她会与女儿一起做饭,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。晚上八点到睡觉前,她的丈夫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剧或体育节目,Jen则继续看短剧。一般来说,她会在十点至十一点间睡觉,但如果刷剧入了迷,她会熬夜至十二点后。
2024年4月,Jen在TikTok上第一次刷到了一部字幕版的中国短剧,讲一个女佣复仇的故事。很快,她发现这种东西也有美国版本、澳大利亚版本(英国也有短剧,“但我们在这一方面落伍了”)。现在,她已经看过大约300-400部短剧。
好莱坞正在变得“无趣”。Jen说。漫威电影让她提不起兴趣。而中国剧与韩国剧比美国传统的影视剧好看……“好得多”。Jen13岁的女儿是《复仇者联盟》系列的超级粉丝,但《复联4》是这个系列里最后一部她喜欢的。从Jen所住的地方去最近的电影院,往返至少一个小时,与女儿两个人的电影票至少要花费50英镑。如果不是很精彩的电影,她不愿意再跑电影院。Jen已经四个月没有再去过电影院了。
Jen身体不好,传统剧集太长,看起来太累。手机是很重要的因素,吃饭时就可以看,竖屏短剧还不用将手机倒过来。
她最喜欢的几类短剧情节包括,“婚外情复仇”,“职场复仇”,“隐藏身份”,“挚友变恋人”等。
Jen描述过几次她遭遇的挫折:一次是她在书店工作时,意外被书架上掉下来的箱子砸到了头,这导致了后来她身体一直不好,但书店没有给予她合理的赔偿。去年4月,她在领英上注册的公司忽然遭到了大范围的攻击和抹黑。Jen说,有时,她也幻想自己能对制造不公正待遇的人喊出,“你被解雇了!”
就精神内核而言,短剧在美国并不是新东西。不下三个访谈对象专门提起过Hallmark:一家制作明信片和贺卡的美国公司,每年圣诞季,Hallmark会炮制出一批非常相似的”圣诞恋歌”电影,其情节大概可以被概括为:城市的精英女强人在圣诞节时偶然去了小镇,被一个粗犷的、带着泥土气息的男性所治愈了。与短剧一样,它也一直在用同样的模板,讲同样的女性向浪漫故事。
Jen也是Hallmark的观众。恰恰相反,她觉得短剧与Hallmark完全不一样。
Hallmark“非常单调,几乎没有戏剧冲突,也没有坏人”,但短剧里有坏人,能提供“好人战胜坏人”的故事模型。而且Hallmark里的男主角永远不会“脱掉衬衫”,短剧是更“刺激性的”。
Jen对Hallmark越来越失去兴趣,是在2021年后。她觉得与疫情有关。疫情后,物价飞涨,新闻中,世界各地到处充斥着战争与冲突。“我们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观念:父母努力工作,下一代的生活会更好,拥有的也会更多。但现在这个观念已经不成立了,因为房子太贵,一切都……是的,情况已经不一样了。”
“当生活变得艰难时,人们希望看到正义战胜邪恶。”Jen说。
质疑、理解、成为
这批北美短剧公司的员工们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圈子,从业者至多隔一两个人就可以互相认识。实际上,他们都是在美国学电影的中国留学生。
他们毕业于南加大(USC)电影系、纽约大学(NYU)导演系、加州艺术学院(Cal Arts)、美国电影学会(AFI)等知名电影院校或专业。他们一毕业,就迅速被北美短剧这一刚刚崛起的行业所吸纳。美国演员Sam告诉我,他参与过的每一个短剧片场,都会有至少一个南加大的毕业生。Sam本人也毕业于南加大的表演系。
首先,他们必须感谢短剧使他们能在美国留下来,短剧“功德无量”,中国摄影师马克说。他毕业于美国电影学会(AFI),大学时,班里也有不少外籍同学,来自韩国,日本,委内瑞拉。大多数人在毕业后只能“坚持一两年”,最终都离开了美国。只有中国学生留了下来。因为这个新生行业,他们迅速地获得了职业尊严。
孟然2022年12月从南加大电影系毕业,连找三个月的工作都没有下文。在接近饱和的美国影视圈,留学生群体是非常边缘的,“好莱坞不要我们”,她说。
2023年初,好莱坞罢工的风声已经开始,大量剧组停工,使得找工作雪上加霜。当另一位从电影院校毕业的中国留学生找到她、邀请她参与这份工作时,她没有太犹豫就接受了。尽管当时,介绍人直接告诉她,“就是做小土剧的”,而她心里想的也是,“找到更好的工作就撤”。
如果说,大量学电影的中国留美学生提供了“天时地利人和”中的“人和”,那么发生在2023年的好莱坞大罢工就是那个“天时”。Reelshort的起步阶段与好莱坞罢工在时间上是高度重合的。当时,市场完全停摆,只有短剧这个行业还在进人。
最开始,参与短剧拍摄的多是工会外的导演、演员、置景师。他们的基数更庞大,更便宜,萧条时期更难找到工作,更愿意参与到短剧制作中来。但随着短剧行业扩张,到2023年下半年时,短剧可以请到工会的导演和演员,请到制作过各种影视大项目的人。比如,短剧《爱我,咬我》(《Love Me, Bite Me》,吸血鬼题材)的导演,曾是《流浪地球》纽约区的执行导演。
Ryan Vincent是一个工会演员,他演艺生涯的高光是在奥斯卡提名影片《金发梦露》中出演一个配角。在演短剧时,他为自己取的艺名叫Jack Fierce(凶猛的杰克)。他说,这个名字是一个玩笑,“一个剧烈的意象”。Ryan说,名字能使他与角色融为一体。他已经演过近十个霸道总裁。
美国的短剧片场很有趣,Sam形容那里像一个“游乐园”,由于一天要拍10-12页的剧本内容(传统剧集项目一天只拍2-3页),他可以“尽情发挥”,有时觉得“演爽了”。哪怕是那些为参与短剧制作感到羞耻的人,在拍摄过程中也会觉得“玩得很开心”:长片项目片场通常严肃沉郁,而在短剧片场,你经常能见识到宴会厅里一群美国演员围成一个圈,被主角转着圈挨个打脸。
“It’s silly.(它很傻)” Ryan Vincent说,他指的是那些扇耳光、泼水的戏份,“我觉得它很有趣,但它确实很傻”。不过,他非常肯定地告诉我,在经济上,短剧是一个重要的产业,它为好莱坞像他这样的演员提供了60%-70%的就业岗位。
一些演员担心过参演短剧会成为“黑历史”,但思量再三,仍选择参演。影视业是一个“薪水低、但有glamorous(光环)的行业”。美国演员工会共有16万成员,其中只有2%-4%的人,可以仅靠演员这个职业维持生计。也就是说,有10万以上的演员,还需要做别的工作维生,譬如在空余时去餐厅做兼职。
一种职业的精神是非常重要的:让自己工作起来。“你是想成为一个(一直在等待的)演员,还是一个有工作的演员?”Travis说,“谁会获得这个 Netflix 的工作,是我还是格伦·鲍威尔(好莱坞当红影星),我的意思是,好吧,我一点机会都没有,对吧?所以我的角色被缩减为越来越小的部分。”
他们努力自我教育:作为一个演员,你不必去评判它,只需去完成它。即使剧情与自己的想法有冲突,也应该用专业的沟通方式去解决,而非闹情绪。
孟然为这份工作感到骄傲。在美国可以使用母语工作,她认为这是一种“特权”(privilege)——不是每个在美国的中国人都可以说母语、找到一个民族文化强势的产业,拿到一份高薪的收入。
“中国资本硬生生地在美国杀出了一条赛道给华人做。养活中国人也养活美国人。” 程铭说。他是另一个南加大的毕业生。
也有人怀着隐秘的羞耻。一位访谈对象坚决不允许我们提到她的名字,她觉得“太丢脸了”。除了故事的价值观落后,更糟糕的是她觉得自己输出了太多“中国人做事的方式”。她称自己为(加引号的)“中国文化大使”,增加了一些“bad reputation(坏名声)”。
有些人产生了更复杂的感慨。纪录片导演王逸飞说,北美短剧有时使他想起日本六十年代的“粉红电影”——它们的共同特征是,在萧条的时期,以一种下沉的方式,为这一行业保留人才。
他见过不少短剧导演试图在拍摄短剧时“夹带私货”。比如,大家都知道短剧的最后10集是没人看的,因此,他们会在最后10集里加入一些奇怪的调度、打一些不寻常的光,甚至搞点“一镜到底”。这些尝试有时会被资方默许,有时则会被“打回重拍”。
“质疑短剧,理解短剧,成为短剧”,马克说。刚开始从业时,按照习惯,他让灯光师打了质感更好的暗调光,很快他遭到资方的批评,并被勒令重拍。两年来,他隐约觉得自己理解了一些新的东西。这似乎是一种堕落,又不全然是,甚至不全然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自洽。他见证了这个行业最初的混乱,也见证了它逐渐变得规范起来。他读过完全粗制滥造的剧本,也参与过稍微精良一些的制作。他至今也不喜欢看短剧。但当他因为职业的专业度受到同剧组成员的认可时,他也感受到了“成长”。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降临在了他的肩上。
“Middle America”?
一个事实是,我访谈的所有短剧从业者(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)身边都没有人看短剧。
孟然做出过不少爆款短剧,但她身边不仅没有人看短剧,很多人听都没有听说过。有时她会感到困惑,“我做的东西真的有人看吗?”很偶然的一次,她听到自己认识的演员转述:我小孩的幼儿园老师在看你们做的剧。
从业者的辩词是,短剧的制作端其实并不需要接触到“活的受众”。这可能也是对的。短剧之新,在于它依托的媒介是互联网与短视频。和电影完全不同,对一个互联网媒介产品来说,“用户反馈永远不如真实的数据有说服力”。有数据就够了。在庞大的数据面前,来自个体用户的心声显得太微不足道。
程铭问过身边很多朋友,又让朋友去问他们的朋友,他们甚至连Tiktok上的投流广告都没刷到过。他“想不通”。市值和营收都证明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。整个2024年,整个北美短剧市场的营收达到2.9亿美元。然而,数据上显示的那个庞大的群体究竟在哪里呢?
程铭唯一一次见到自己的产品的观众,是他今年春节回北京时,在大使馆遇到的签证官:一位30岁出头的白人女性。签证官问:你是做什么职业的?程铭回答:制片人。签证官问:是什么产品的制片人?他回答:Vertical Drama Series。这时,签证官忽然说:我刷到过!你们做的东西太有毒了(so addictive!),根本停不下来。我现在明显被标记为受众了(targeted as audience),经常刷到广告。
他感到激动:你是第一个给我市场反馈的人!回到公司,他又和大家分享:我第一次见到了“活的观众”!
他猜想这是因为圈层的割裂。一个多数短剧从业者都会有的体会是,他们比过去更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隐秘而庞大的群体的存在。一位受访者生活的地方离纽约贫民窟只有四条街区之遥,但她永远不会去那个地方,也无从得知那里是否有人在看她生产的短剧。小红书上,她常刷到年收入二十万美元、哀嚎自己活不下去的在美华人,她后来知道,美国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数是七万五千美元。
根据TikTok《2024年短剧出海营销白皮书》,TikTok短剧用户中家庭收入低于75000万美元(美国家庭收入中位数)的占61%,非TikTok短剧用户中家庭收入低于75000万美元的占72%。
生活在洛杉矶的Sam推测,短剧在早期可能会更多吸引美国中西部的观众,所谓“Middle America”。
“Middle America”是一个非正式的术语,用来指代美国的中西部地区,涵盖俄亥俄州、印第安纳州、爱荷华州、内布拉斯加州、堪萨斯州、密苏里州以及伊利诺伊州的南部地区。这是一个与美国东西海岸更具文化进步性、城市化的地区对比的概念。Middle America所具有的保守价值观(在美国政治中通常被称为“家庭价值观”)常常被称作“中西部价值观”。
有时这种差异让他联想起政治选举。在选举中,中西部是共和党的票仓,也就是红州。大部分影视行业的从业者,生活在美国东西沿海的大城市,也就是“最蓝”的地方。《独树不成林》主播仲树说,在美国,民主党含量最高的三个领域分别就是:高等教育、媒体、好莱坞。
同样生活在洛杉矶的马克说,在他的社交圈里,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特朗普的支持者。当他打开社交媒体,刷到的永远是清一色的民主党的支持声音。但到了投票的时候,他们是失败的。他们不知道把票投给特朗普的选民究竟在哪里,就像他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看美国短剧一样。
不过,这不一定真的与政治选举有关,Sam补充说,这只是一个“具有潜力的猜测”。
2025年开年后,美国短剧内卷迭代的速度明显加快了。国内出现了什么新的爆款,美国端会迅速反应。2024年底国内的最新爆款是以《闪婚老伴是豪门》为代表的老年人短剧,不到一两个月,美国也有了相应的单亲外婆与总裁闪婚的故事。一位从事北美短剧投流剪辑工作的朋友告诉我:春节前,我还在剪40岁(的女性)谈恋爱,春节后,我已经在剪60岁(的女性)谈恋爱了。
Jen现在去参加商业会议,聊起短剧,在场还没有人知道。她预言,到2025年底,所以人都会知道它。而孟然告诉我,他们工作的最终的目标是“全美国人都看短剧”,“就像国内一样”。
*文中程铭、孟然、马克为化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