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素先与她的8份工作
创始人
2025-04-24 10:25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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请你提供具体的“素先的 8 份工作”相关内容呀,没有这些具体信息,我没法准确地为你写 200 字的描述呢。


——母儿,你应该想想你自己呢?

——我?无非就是工作,多挣几个钱儿,找点事情做。

素先是我的母亲,今天(农历三月二十七)她满五十岁了。我常拿出她与父亲在22岁时拍的结婚证,这是我能看见的,母亲最早的模样。现在28年过去了,我思索她这段最重要的人生:一个不断在土地与工地徘徊的农妇,一名如乌尔苏拉般称职持家的妻子,一位严厉通达的母亲,以及老家族谱上,父亲名下的何氏。这么多年里,她从没有停止劳动,在土地里,在流水线上,在家庭里。

最近半年多,在与母亲的多次交流中,我梳理出她近些年做过的八份工作,有些是具体意义上的,比如制鞋女工、防水师傅、农民、育儿嫂,也有更广义的工作,比如妻子、母亲。我逐渐意识到,母亲停不下来,是因为她只能在劳动中获得价值感,她似乎不知道“自己”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
一次交谈中,我对她说,我希望她去工作不是为了满足父亲,不是为了帮助我和弟弟,也不是为了维持这个家庭。我希望她只是为她自己。但她说,我最大的价值就是为了你们,只有你们好了,我才能享受,只有你们成家了带我出去,那才是享受。

素先是一个很传统的女性,我理解她的观念,但我依然期待有一天,她可以去旅行,穿好看的衣服,和伯娘们一起出门远行,能毫无愧疚地享受快乐。当她暮年回忆时,应该骄傲地说,我去过何处,见过什么,做过某事,而不是我有一个丈夫,两个儿子,几个孙子。

2017年,流水线女工

2017年,42岁的母亲有了一个新身份——流水线工人,同时她也失去了一个身份——农民。

那年我去外地念大学,弟弟进县城读高中,母亲的任务完成了,已经没有人需要她照料了。很快母亲便联系好了外出务工的路子,去福建泉州的一间鞋厂打工。

她想出去,受够了在地里风吹日晒。有一次她和她的二姐走在路上,被人误会她才是姐姐,让她很尴尬。母亲很失落地讲,我看起来比你二姨苍老很多,在农村人就是不显年轻。每次隔壁的幺娘回来,总给母亲带一大堆东西,颜色好看的面料、一款时髦的包包和毛衣、一条红色的围巾。她带着母亲去镇上染橙黄色的头发,打耳洞,挑好看的耳环,还给她贴了一口洁白的牙齿。家里也多了各种面膜和补水液,护发素的牌子好多我都叫不上来。但母亲常常忘记使用,许多都没来得及拆封。

母亲是行动派,决定好后立马开始清空一切,凭一人之力,将地里的三亩玉米以及不到一亩的水稻,用一百二十斤的尿素袋装好,一努嘴便码成一座小山。剩下的细碎如红薯大豆,连同土地一起,统统打包给了伯娘们。接着又卖掉两头养了8个月的猪,两头喂了近两年的黄牛。

杀猪那天,母亲看到屠夫用钩子塞进猪的嘴里时,便立刻退了出来,独自走进屋里。随着一声猪嚎,母亲心一沉。一会儿父亲端着一盆猪血放在她面前,她不敢看。母亲把第二头猪卖给了大姨,拉走的那天母亲对着猪说,快点去快点去,这次去个发财人家。我听得既发笑又同情母亲,母亲说,这两头猪儿,是我养过最最爱好的,拉屎永远拉在一个地方,猪圈板从来都是清清爽爽的。

后来卖牛那天,家里的马路上站着许多人,有来帮忙的,有来看热闹的,还有买家。卖牛在村里是件大事,对于农民而言,卖牛如同与土地离婚。牛拉出来在阳光下看着十分壮硕,大家夸她养得很好,母亲盯着牛眼睛,黑色眼珠上薄薄一层水汪,确信它在流眼泪,自己也湿了眼眶。

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里,母亲卖掉了所有的家畜,两头猪共计5000块,两头牛14800块。并把她养了两年多的猫三托付给了隔壁小珍大嫂家。我家从祖辈开始的养殖历史就此终结。

2022年冬天,母亲穿着从福建买回的外套在门前

2017年中秋节前四天,母亲坐了24个小时的卧铺大巴,来到福建。车子停靠在福建晋江的汽车站,母亲挤在人堆里下车,环顾四周一片人头,黏热的风压得她有些惊慌。

表姐来接母亲,在人群里喊她,三嬢。表姐在福建晋江已经近十年,在这里成年,恋爱、结婚、生小孩。路上,表姐给母亲沿街指着,做鞋底、做鞋带、针车、胶水厂、成品厂……一双鞋子就这样铺开了一座城。母亲记不住,只关心自己到时候要做什么。

她们来到一家名叫赛琪的大鞋厂,我的大哥大嫂、二哥,都在这里工作。整个工厂很大,有单独的员工宿舍楼,厂区,仓库,超市,停车场,员工旗舰店,银行自助取款机,篮球场,早餐店。

第二天,母亲来到车间,看见大哥在制鞋的针车上穿针引线,觉得有点奇怪,心想,男的也会缝针了。大嫂给母亲讲了她的新工作,活儿很简单,往鞋底一圈刷上胶水,传送到下面的人贴鞋面。

母亲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,朝八晚八,上班打卡的生活。早上7点40,母亲跟着人群在车间大门排队打卡。大嫂提醒她,8点前上班前要打卡,20点下班后也要打卡,迟到早退都没有工资。

一位四川姑娘被指定为母亲的师傅,她告诉母亲,工作内容就是在鞋底侧圈刷上胶水,难度在于胶水用量,少了容易掉,多了会挤出来,同时还要保证速度,要做到一刷子下去刚刚好,最好几秒钟搞定。流水线讲究一环扣一环,大家是一根链条,少了任何一扣,拖的是大家的进度。母亲觉得动作简单,熟练就好,但上班第一天,母亲的合格率为零,全靠四川姑娘替她兜底。

车间主任老谢拿着表格走过来,让母亲填入职信息,问母亲会不会写字?母亲说,只会写自己的名字。大嫂一把接过来,一只手在流水线上捡鞋子,另一只手填表签字。

母亲的合同期是一年,月薪3500元,工作时间为8点到20点,每两周休一天,如需加班则没有休息。此外剩下主要条款是罚款事项,产品质量要求以及工厂安全注意事项。大哥带母亲去办了一张工商银行的工资卡,母亲有了自己的账户。

半月后,母亲已经熟练,一天下来只有几只鞋子需要返工。她心里暗喜,觉得这份工作十分轻松。休息时,她去了海边,觉得大海太不真实:这世界怎么可能一望无际?她还和亲戚们下馆子,吃自助牛排,开始学普通话。

有一次,母亲在流水线前赶工,突然觉得背后有人,回头发现身后站着主任老谢,和一个矮矮胖胖的人,很威严。她赶紧扭头过来,心里想这肯定是大领导,手上动作没停,生怕自己出错被抓到。

老谢开口说,董事长,她是新来的,还不熟练。母亲听到对方名头更紧张了,等着对方回应。一句低沉的声音传来:她做得很好!母亲这才放下心来。

母亲不习惯的是工厂里长时间的沉默。一条流水线,上中下游三个管理,每天背着手,瞪着眼,像个摄像头一样扫来走去,聊天看手机都会被罚款。比起种地来,这份工作并不辛苦,但母亲感觉自己嘴巴像被缝上了一样,一天下来脑子嗡嗡响,出了车间才发觉,外面这么安静。

母亲一天要工作12个小时,20点下班,但实际上下班时间是21点,因为要打扫卫生。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母亲,难以适应这样的节奏。21点,在屋头我都快睡觉了,这儿才下班,母亲摇着头吱吱地说,这些老板真是一秒钟都不会给你浪费的,真是太厉害了。刚开始母亲还不习惯午休,后来她几乎倒头就睡。

工作时间久了,她的手指头被胶水辣出一条小口,一沾胶水就疼得厉害。她想找老谢请假一天休息,老谢不肯,让她到前面流水钱去放鞋子。调换岗位成为厂里常见的请假方式。

她的心理情绪开始压抑起来。种地时,她常常享受着傍晚放松的愉悦,但这里只有清晨和夜晚。到了年底,腊月二十,工厂终于放假了,大哥他们定好二十一回家,可母亲等不及,和大哥商量当天就走,晚上就收拾行李连夜回家了。

2018年春,锋行鞋业

2018年开春,回到村里的母亲得知,旁边邻居家准备开鞋厂。村委的人告诉她,这是政府支持的,可以去上班。鞋厂老板对母亲打包票:保底工资2200块,做好了一个月三四千完全没问题。母亲随即入了职。

新修的厂子是两层的平房,二层加工,一层成型,一旁的偏屋是老板的家。开业那天,不少村委的、镇政府的人都来了,村口修了新的大门,上面刻着“锋行鞋业”四个大字,马路两边也插着彩旗。母亲站在二楼,看着阵仗这么大,想来厂子肯定能办好,或许自己可以一直在这里上班直到退休,想着想着心里也幸福起来。

但很快事情就不对了,一个月后,本该发工资的日子到了,老板却没有表示。母亲她们碍于是地邻,也不好问。大嫂安慰说,可能是刚开业,还没有钱进账。

到第三个月,工资还是不见响声。母亲心里犯嘀咕,有天老板娘来厂里时,母亲带着玩笑的口吻问,大娘,你们挣到钱了也是分我们一点哇,娃儿读书要用钱儿呐。听到母亲开口,其他人也跟着说,说真的,工资哪哈儿(方言:什么时候)发哦。老板娘笑嘻嘻,放心嘛,少不了你们的。

到第五个月,工资仍然不见,母亲她们越发不满意,一看到老板就催问。结果老板和老板娘再不露面了,但每天晚上楼上的偏屋子里都准时响起麻将机的声音。母亲下班站在楼下,指着楼上的灯朝大嫂说,那两口子肯定是打牌输了。

2018年夏天,母亲(左一)在锋行鞋业二楼

6月份,县里的电视台下来三个人采访。早上老板出现了,告诉母亲她们,问工作怎么样,要说好,问在这里开不开心,要说开心,问工资硬不硬,要说硬。电视台的人来了,话筒摄像机怼在母亲面前,所有问题母亲都说了好,但问到工资的时候,母亲说,硬走(靠谱)不硬走那就要问老板了,班儿是上了大半年了,还一分儿钱都没望到。记者安慰母亲,怎么可能嘛,放心,肯定会解决的,现在政府是大力支持我们乡村企业的。

后来母亲在抖音上看到自己的采访了,这是她第一次上电视,镜头出现了十几秒,但话就说了一句:挺好的。

8月份,厂里拖欠的工资已经有9000块,终于,母亲撂挑子不干了。这不是一笔小数目,母亲一有机会就问工资,但老板嘻嘻哈哈咧着嘴,还是那一句,你放心嘛,我又跑不了。母亲说,人是跑不了,但帐可就赖得掉。果然如母亲所料,鞋厂开了两年后垮了,老板欠了两百多万,又出去打工,而母亲的九千块钱也一直拖到现在。

2018年秋,做防水

父亲的工作是做建筑防水。2018年秋天,父亲接了一个茅台镇大酒厂的活儿,总面积有一万多平米。从鞋厂出来的母亲开始了她的新工作,在这里她既是防水师傅也是后勤厨师。为了加快进度,母亲又从村里叫了三个小工,五个人住在酒厂的毛坯房里。

酒厂不在镇上,一切生活物资都要靠母亲去采购。母亲用工地上的木板当床垫铺好被子,然后搬来砖头垒起灶台。每天早上,她6点起床,赶在8点之前做好早餐。每隔一天,她还要坐15分钟的公交车去菜市场,买好五个人两天的菜。

父亲则从早上6点就开始工作,母亲问他,要钱还是要命,父亲很急,说,要干得赢。一起干活时,父亲总会责怪母亲手脚慢,做不好,耽误他。他说,这样摸手摸脚还干个球!实际上母亲跟着他做防水已经超过五年了,工资和他一样都是300一天。一位刚刚上手的伯伯速度慢,做得不对,父亲不便说他,就独自接过手。母亲见状上去帮忙铺材料,父亲立马火气上来,朝母亲骂,你是猪脑筋吗,这点事儿都做不到。

母亲记得刚跟父亲一起学做防水的时候,有一次也是在一个酒厂,因为母亲有处角落边缝没有做到位,父亲一把将工具甩在地上,抢过母亲手里的材料,吼出一声,你是猪吗!母亲气卡在嗓子眼,只还了一句嘴,父亲便一步迈到母亲面前,将她旁边的塑料桶一手抡起来,从6楼朝屋顶外沿扔出去,过了几秒,砸出砰的一声。

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在发生,直到有一次母亲再也忍受不了,丢掉⼿中的⼯具,盯着⽗亲,摆出同归于尽的态度,说,你是不是嫌我在⾯前碍眼睛,我这样你瞧不上,那样你瞧不上,你想要我怎么做,我不⼲了。太阳顶下的父亲黑着脸,怒着眼,腮帮子鼓起,抄起地上的剪⼑就朝⺟亲扔过去。剪刀贴着⺟亲的⾝⼦插在⼀旁的袋⼦上,母亲被吓得愣住。

从那以后,母亲开始刻意避开父亲,他像一颗没有倒计时的炸弹,让人感到窒息。她心里也憋着一口气,平常需要父亲配合才能做完的一间卫生间,母亲咬着牙一个人硬生生赶在下班之前完成了。母亲说⾃⼰学了三个⽉就会了,但⽗亲说⺟亲学了半年才勉强可以⾃⼰上⼿。⺟亲最初的⼯钱只有150块钱一天,后来涨到280,直到去年才和⽗亲⼀样是300元。

2019年,母亲在仁怀市做防水

和父亲一起工作是一件难受的事情,不只是母亲这么想,身边的人都这么认为,他吝啬、内卷、强迫症,视财如命,说话大声且不分场合。每次工作做完,大家都准备下班回家早点休息,只有父亲非要提着桶拿着刷子,在工地上又刷一遍。有时母亲看见老板和旁人抱怨,就上前去提醒他,父亲却朝她吼,我看你就是想耍!最好是在屋里挺尸!这些东西以后漏了,皮事又多!老板朝母亲摇头说,算了。

也因为这种内卷,父亲几十年下来,从未出现返工的情况,大家还是要叫他。母亲不在的时候父亲忍着,可母亲一出现,他的这些工作压力一股脑地发泄在了母亲身上。

除了充当父亲的情绪垃圾桶,母亲还要被迫与父亲一起永无止境地工作,休息在父亲眼中等于犯罪。两年下来,母亲已经45岁了,她的高血压一直没有好转,其间又查出脑供血不足,常常头晕。她的体能也在快速下降,总是感到疲惫。她说自己像装满水的口袋,觉得软绵无力,特别是冬天,每天都在强撑着起床。

有次,父亲6点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好后,背着身说,走呀。母亲被电灯刺得眼睛疼,躲在被窝里露出半张脸,白色哈气窜湿她的鼻尖。她吸着被堵住的鼻子跟父亲说,今天这么冷,我膝盖有点痛,我不去算了。父亲站在床边,顶着灯直勾勾看着她说,我都跟老板联系好了,那怎么办,不去要吃,要花钱。

父亲的世界永远是前脚接后脚,他对自己漠不关心,对母亲也毫不在意。母亲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本该休息的日子里,父亲依然给她找到一份日结的工作,只看工钱只管时间,在冬日清晨送她到上车点后,扬长而去,留下母亲和一群陌生人。母亲看着父亲,两颗眼珠像两块石子,她受够了被父亲当成一台机器的生活。

2020年,种高粱

2020年,跟着父亲工作了两年后,母亲接到大姨的电话,老家正在修高粱烘干厂,她们村还和茅台镇的酒厂签了合同,现在大家都开始准备种高粱了。母亲没有犹豫,收拾东西就回到了地里。

此前土地被承包出去种花椒,但两年过去,母亲没有收到任何地租,承包商们也扔下打药机以及数百亩早已枯烂的花椒地,纷纷撤走。村里人聚集起来打官司,讨回拖欠的租金和土地,母亲开始种起了高粱。

老家田地里刚出苗的高粱

母亲将地里那些枯死的花椒树连根拔起,被车子压出的车轮印如山洪般,冲过村里最好的一片地,大家不得不又一次进行开荒翻动。车轮印让母亲很头疼,一锄头下去像砸在石头上,震得手掌发麻,只好找来农机,再把土翻松。她的手被花椒刺破好多次,疼得钻心,看着满地枯枝杂草,心里越想越气,好好的地被糟蹋得一团糟。父亲打电话来问地里收拾得怎么样,母亲发火,叫你回来一起帮忙,几发势(方言:几下子,干脆利索)就弄完了,只想到喊我弄,又不回来搭把手,这个地是帮你种还是帮我种?

地里总算收拾完了,可种高粱还是第一回。镇里来了卖种子农药化肥的经销商,在村里组织宣讲会。高粱品种和各类农药推在水泥坎上,围墙上站满了人,册子发在母亲手里,里面印满了各种害虫以及农药的配比。上面的人带着小喇叭,讲解高粱的种植知识。

经销商的老板娘和母亲是老朋友,看见母亲努着嘴,送给她一包种子和农药说,素先你放心拿去用,长得不好你来找我,我们两个我就跟你说老实话,这个高粱是卖好几块一斤的,差几十斤那就是几百块。母亲接过来,觉得脸上有面子,放心了。也有人不认同,母亲听见旁边的人小声议论,说什么搞宣传,其实就是想赚钱,忽悠我们老百姓,一百多的农药网上只要几十块。母亲听到了说,你看起包装盒是一样的,效果你就看不到了。

果然,后来高粱长出来,母亲看着地里一片高粱绿得泛光,心里高兴得不行。旁边的人路过,问她,小素你这些高粱怎么点的哦,长得真是喜人啊。母亲不说打药的事儿,只说,不知道啊,来报恩的嘛。

清明时,母亲将地里那些长势不好的或者坏掉的高粱补上,顺便除草,刚换新的幼苗可以在雨水充足期得到弥补。五月份,母亲给所有高粱喷洒农药。等到雨季过去,阳光充足,高粱又将迎来一次新的施肥,喷洒灭虫农药。直到夏天到来,现在一片的红土就成了数片绿色,风吹来,生命也跟着强壮。

母亲看着常常陶醉起来,她对春天的花没有任何情感,只将其作为春耕的信号,却钟情于夏天。她想不出还有比绿色更美的颜色。母亲从地里回来后,会一直坐在院子里,等着傍晚来临,这是她最放松的时间。她会拿出自己网上买的呼啦圈锻炼身体,吃清淡的菜控制血压。

除了家里的六亩地,母亲又洗了别人外出务工而空闲的土地,全部一共有近十亩,全凭母亲一个人劳作。

农忙时,母亲提前在晚上将饭煮好,煲好肉汤,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直接热一下便去地里,一上午弓着背一句话没说。以前地里总会有很多人,我每次抬起头,只要看见旁边的地里没有小孩子,心里就难过——我也是小孩子。母亲累了就站起来喊话聊天,调侃,黄段子满天飞,而我最快乐的就是等着茶水喝完后,被母亲分配回家煮饭,续茶水,可以偷懒。后来弟弟长大了一点,这事儿就被他抢去了,父亲不在我被迫要去承担很多事情,打窝放料背粪水,春耕夏种秋收冬藏,母亲五分之三我五分之二,每次抱怨,母亲拿起笤帚就打,谁叫你老头不在!

那个时候老房子旁边有条长长的田埂,常常出现三个人影,母亲在前背着两桶粪水,我在中间是一桶粪水,弟弟拖着长长的尾巴背着一勺粪水哭哭啼啼,上面的人看见了,朝母亲喊,素先!素先!老二哭啊。母亲脸累得通红,看着弟弟不争气,背篼长了刺一碰你咧咧,不做哪儿来吃的,你打电话让你老头回来嘛,要有人挣钱!

现在母亲一个人,她带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杯,装满昨晚的凉茶,可以喝一上午,回家吃昨晚的菜,又去地里,一直到傍晚,到家撂下锄头,坐在门槛上脱下鞋子往地上一拍就是一股沙尘暴,然后抖出里面的沙砾,父亲的电话准时打来,问母亲在做什么。母亲一听心里烦,耍!还能做啥,高粱不打整自己晓得长。父亲听出母亲的抱怨,好大点事又在这儿咧咧。母亲倒吸一口气,你回来试试哇,我出去找钱儿,你回家搞农业,只晓得拿着嘴巴咂咂咂。

母亲的高粱挂靠在大姨家卖,因为单价更高。八月下旬,母亲将收回来近4700斤高粱装了30多袋,卖了18000元。

2023年,秋收后,打包好的粮食

高粱就这样种了两三年,但母亲慢慢察觉到身体机能的衰退。她开始想着如果父亲在家,自己会轻松很多,可不管是春耕打田还是秋收搬运,父亲几乎没有回来过。

妻子

前年冬天,母亲在和父亲一起做防水期间腿疾复发,独自去了医院,她坐着椅子上慢慢甩着腿,膝盖里发出呲呲声,X光影像显示,母亲的膝盖软骨磨损严重,医生要给她打针,一针580块。电话打给工地上的父亲,父亲只说等着他来。母亲一直等到下午5点,父亲才赶在医生下班前来到医院。母亲坐在椅子上,用手慢慢揉搓着膝盖,父亲问,严重吗,母亲脸紧着,严不严重你去问医生。父亲朝医生门诊室走去,过了两分钟,叫母亲,母亲歪着身子走进去,瞟了一眼父亲。医生说,情况还不是很严重,先打25块一针的药试试。

父亲害怕花钱,可每次收到工程款后又把钱全部转给母亲。他拉着母亲买衣服,第一天没选到合适的,第二天还会叫母亲去,只要母亲中意从不在意价钱。这是母亲为数不多的暖心时刻。可我细想父亲心思,又觉得不同,买衣服是一种能力展示,母亲打针要花高价钱则是没有回报的付出。我没有说出心里的猜想,想来父亲是那种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的人,更不要说母亲了。

此前还有一次,母亲做完直肠息肉切除手术,躺在病床里疼了一晚上没有睡着,她求父亲去找护士来打止痛针,父亲只说太晚了。母亲疼得叫唤,眼泪跟着下来,直到吵醒旁边的人,那人很不解地问父亲,为什么不找护士来,父亲这才起身出去。

2023年,父亲得了阑尾炎,要做手术。住院时,全程靠母亲一人照料。父亲片刻离不开母亲,夜里总是要叫醒她,或睡不着,或疼,或上厕所,母亲没睡好一个整觉。后来弟弟放假,接替母亲,与父亲发生了无数次争吵,他的电话每天都打给已经回到家中的母亲。

出院后,父亲回到村里休息,正好赶上收高粱。有天早上,母亲叫来二姨一起帮忙,让父亲在家里休息,父亲不愿意,将堆起来的高粱一把一把拿到院子里晾晒。母亲连忙阻止,手指天上说,喊你不要晒,你看这天,要下雨。父亲不听,觉得不会,然后背上背篼和母亲一起去地里。中午,母亲眯着眼瞧着对面山峰上顶着一片巨大的黑云,连忙让父亲回去收高粱,父亲仍说,落不下来。二姨在一旁跟着说,你先回去嘛,刚手术完你也不敢背东西,要是落雨了你还来得及收。听罢,父亲才放手往回走。结果刚走到家门口,一阵大雨洒下,瞬间倾盆。

母亲背着高粱一肩没歇往家赶,雨水从背篓里淌出来,全身被淋透。她隔着大雨远远地看到父亲正站在屋外茫然无措,一把糊开眼睛的雨水,大步流星过去,将背上的高粱轰地撂在地上,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,说,你不是很会弄嘛,现在你怎么不弄了?父亲朝院子迈去,拎起一把高粱准备收回来,结果高粱像吸满水的毛巾,全部泡在了一起。母亲更生气,说,还捡个屁,早就跟你说过了要落雨要落雨。父亲将高粱扔在地上说,你点(方言:种)两把高粱了不起了是吧,就知道在那里嗓,它要落就一发势全部冲沟里去!母亲迈过去堵着父亲,你冲啊,我了不起,这些高粱你没搭过一把手,轮不到你在这儿讲!父亲提着嗓子,整个村就没见过你这种婆娘,就知道嚷就晓得吼,以后不要点了!然后一脚踹开高粱。

母亲靠在檐柱上,流着眼泪。等到雨停,她将院里高粱一把一把沥干堆好,等院子的水扫干,又一把一把铺开。

2023年,母亲和父亲在重庆

家里种上高粱后,农闲期被拉长,父亲常常抱怨母亲在家耍,不找事情做。每次父亲从外面回来,也不闲着,将母亲刚拖过的地重新拖一遍,将母亲擦过的桌子重新擦一遍,将地里母亲除过的草重新收拾一遍,否认掉母亲所做的一切,甚至连炉火都要亲自过手,呵斥母亲大手大脚:煤是要花钱买的,你以为这个钱好挣吗?

有次我回家,两人又因为这件事情吵起来。父亲说话夹枪带棒:成天挺尸啊,天天在屋里耍,要用钱。很明显这话是说给母亲听的。母亲说,你去问问村里的人,我在家里是天天耍吗,那些地你怎么不回来打整呢,你今年插过秧,打过土吗?父亲不屑,我是这么说的,要人吃饭,要花钱,没有时间天天和谁吹牛聊天。母亲知道父亲说她和伯娘们常常唠家常的事儿,她更生气了,我问你人要不要为,人家走着进来了,你要不要招呼,是不是学你,一拍屁股就走人,要不是老娘在,你试试谁会来你家坐,凭你姓谢的,你连个水壶都讨不到。

我听不下去,为母亲辩解,现在我们家真的很缺钱吗,欠了很多债吗,我和弟弟需要你们养活吗?父亲怒着脸看着我说,你有好大能耐,你结婚不花钱,买房子不花钱。我说,我和弟弟结婚也好,买房子也好,都不会花你们的钱,结得起我就结,买不起我就租。话还没说完,父亲一声跄过来,你要当一辈子寡公子是吧。我仍旧语气冰冷,那是我要考虑的事情,而你要考虑的事情是你自己,话我先说在这儿,我已经说了无数次告诉你们要爱惜自己的身体,不然拖到后面出了大问题,我一点办法都没有,我也挣不了多少钱,到时候我也只能说,我尽力了,不要怪我。话说完,大家都沉默了,没一会儿,父亲抽噎起来。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冷酷了,又抱着他给他擦眼泪,母亲看着也跟着流眼泪。吃完饭后,母亲私底下跟我说,以后不要那么说他了,随他吧。

我希望父亲学会心疼母亲,我更希望母亲能够永远先考虑自己的感受。我试探母亲,你想和爸爸离婚吗?母亲不说话,我又说,只要你想我支持你,你什么也不用担心,母亲还是不说话。我又说,爸爸那里我去说,你根本不用理会他。母亲叹着气,我都老了,现在算了,该来是你爸这样的人,嫁给你爸我有遗憾,可这一生都快完了。

2025年年初,父亲的膝盖也做了手术,我在医院照顾他,他疼得受不了,一直把麻药摁完都止不住,一口一口倒吸凉气。我问他,你现在能不能体会到母儿当初的感受,他沉默。

2023年,坐飞机

去年,母亲49岁了。农村老家的房子两层,18个房间里门窗作响,母亲坐在楼下客厅垂着头,在巨大的短视频声中沉沉睡去。有时母亲会被楼上的动静惊醒,跑上去立在门前盯着楼道,像等待猎物出现,好久一会儿,突然大吼一声:管你是什么东西赶紧走开!冷清与空荡气氛常常让母亲觉得屋里有脏东西。

⽼家的男⼈们,总有⼀⻔谋⽣的⼿艺,⽊⼯、⽡泥、粉刷、电⼯、驾⻋、理发、唢呐、刻碑……这⻔⼿艺既是养活家庭的⼯具,也是⽣活的重要内容,他们以⼯作为由略去了诸多的⽇常⿇烦,填充着⽣活的空洞。母亲她们没有。

为了让自己忙起来,母亲将地里连带着周边所有的草木都铲完除尽,将一些枯枝干木捆成小捆,放在仓库里码好等着我们结婚办酒席时用。然后又将房子周边的菜地全部翻松,家里有什么就种什么,小葱,白菜,茴香......家里18间屋子,她里里外外打扫了遍,收纳着我们的衣服被套,时不时就会给我发个照片,有我的高中校服,初中穿的毛衣,小学课本,以及我遗失很久的日记本,筛选出哪些能用,哪些不能用,什么可以当废品卖掉,什么要拿去烧掉。有次我回家,正碰到她在卖废品,几个大袋子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小物件,最后连送带卖的换回200多块钱。

⺟亲打工的足迹遍布整个镇⼦的各个村落。铺设⽔管,修补⻢路,耕地铺改梯改造,排⽔沟疏通,建筑⼩⼯,酿酒酵坑,⼯资从150到200不等,⼯期在3天到20天不固定。去年⺟亲靠着这样的⼯作⽅式赚到了将近三万块钱。

我回家常⻅的⼀个场景是,伯娘,⺓娘,⼤嫂还有⺟亲她们聚在⼀起,拿出记⼯天的笔记本,⺟亲的字迹歪歪斜斜,但具体⽇期,天数,甚⾄某⼀天只做了三个⼩时全部⼀⼀记录在案。⺟亲常常让我拿着⼯天本核算总天数,我老问她三个⼩时怎么算,四个⼩时怎么算,⺟亲倒也回答简单,凑够4⼩时就按半天算。所以我常常要拿个好⼏个⼯天本,来核算⾥⾯那些零散的⼩时单位,生怕自己算错看走眼,而我算完还不行,⺟亲还要和⼤嫂她们⼜重新再核算⼀遍,口中小声数着1234,手指一点一点挪动,全程口算,但母亲从未算错。

母亲的记⼯天的笔记本

有段时间,村里新出现了很多微信群,有⼈会在群⾥发送一些航班信息,有⻜福建的,⼴东的,⼭西的,⼭东的,都是当天往返。村民们可以报名,只要把发⾝份证过去,就有专车接送到机场,再坐飞机往返。不仅不收费,还有工资,120元日结。

后来母亲搞明白了,这是一个通过机票换取茅台酒预约名额的黄牛产业。组织者给村民们买了机票后,可以凭借机票获得原价购买茅台酒的资格(当时市场上一般需要加价才能买到),然后再倒卖茅台酒赚钱。新修建的茅台机场原本想以此活动促进旅游,结果却催生出一个产业。得益于此,母亲成了家里飞行时长最多的人。

第⼀次去的是湛江,早上8点的航班,她和亲戚、朋友一起,5点就出发,⼀路上有说有笑。母亲第一次坐飞机,跟同⾏的蔡伯娘说害怕⾛丢了,好在领头的⼈给他们各⾃发了⼀顶红⾊的帽⼦。

母亲原以为这趟⾏程就她们⼀⾏六⼈,谁知道到了登机⼝的时候,⺟亲看⻅有戴蓝帽⼦的,⽩帽⼦的,还有⿊帽⼦的,原来整个镇⼦各个村都有⼈来,足足20多人。登机时,乘务员帮她找到了座位。⺟亲说飞机上的乘务员很尊重人,坐高铁时就没人主动问她。她还说她也想当乘务员,只是现在老了。

飞机很快就飞到村子上空,地上的车子看起来像狗儿一样,她⼀直在辨认哪个⽩点是谁家的房⼦。飞行平稳后母亲很快睡着了,直到飞机猛然触地,将母亲吓醒。她说,当时感觉自己骑在扇着翅膀落地的公鸡身上,⽿朵里尘⼟⻜扬轰轰响。

母亲一共参与了5次,往返⻜⾏时间累计超过20个⼩时,打个照⾯的⾜迹包括湛江、泉州、西安、⽯家庄、昆明。

如今⽩酒市场遇冷,这份副业自然销声匿迹了。工地上的活儿也越来越少,甚至到了需要抢夺的地步,每当母亲接了一个新活儿,立马就有别人来问还需不需要人。因为房地产市场降温,⽗亲做防水的活儿也少了,做起了日结工。⺟亲常常问我,为什么这些活⼉说没就没。我开玩笑说,或许觉得你们太累,应该放个假。⺟亲很⽆奈地说:“可是在屋⾥也很难熬,都说活路儿(方言:工作)活路儿,总要有条路吧。”

母亲

2024年9⽉9⽇晚上⼗⼆点半,⺟亲在朋友圈写下: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?我们再苦再累不知道为了谁?两个⼉⼦也⼤了,我应该开⼼享福了,就是不知道为什么(不开⼼)。然后附上三张照⽚,⼀张是她和⽗亲的合影,⼀张是她与我、弟弟的合影,还有⼀张是她⾃⼰⼀个⼈。

我和弟弟都已毕业工作,她没什么好操心的,但如同我们学生时代一样,她照例每晚打来电话,有时白天也会打来。通话内容总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,我有时敷衍,有时故意失联。

我和母亲开始吵架,一旦她来插手我的个人生活,我顿时怒火中烧。在一次家族聚会上,大姨二姨表弟们来家里吃饭,我也从省城回家,母亲张罗了一桌菜,特地从镇上端来烤鱼。大家正吃着,母亲放下手中的碗筷,沉一口气,郑重其事地对我说,你们姨嬢都在,我呢要好好跟你说,你年纪不小了。她还没说完,我将筷子往桌上一拍,朝她吼,好好吃顿饭不行吗!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,连忙往后挪着身子,说,好好好,我不说了。

我对母亲的感受正在慢慢发生改变,她的诸多举动都让我看不顺眼,看不惯她总是插手亲戚家的矛盾,总想着出谋划策当法官讨回公道。她开始变得小气,倘若家里的哥哥姐姐回来后,没来看她,她会郁闷很久,如果我惹她不开心,她转头就在朋友圈写下难过的日记。我不明白,我小时候那个通情达理,游刃有余的母亲去哪儿了。

2019年春节,母亲和我在茅台镇

我和弟弟很幸运,是老家为数不多的由妈妈带大的孩子。我记得母亲很严厉,不准去沟渠洗澡,不准天黑不回家,不准晚上去抓黄鳝……有次弟弟去水库抓小鱼回来,被母亲绑在梁柱上好一顿打,直到大伯过来说情。但另一方面,母亲从来不会忽略我们的感受,并常常给予认可。

那个时候,我常常因为割草或砍柴,走得很远,往往要摸着黑回来,每次我都能在路口看见母亲等待的身影。有次傍晚往回走时,我要过一条崖壁上凿出的只有50公分宽,长度超过300米的小路,我很害怕,每一步都走得哆嗦,一阵风吹来,我立马僵住。走到一半时,我看见人影晃动,原来是母亲快步朝我走来,一把捧住我晒得像火球一样的脸说:幺儿!我顿时恐惧全消。

还有一次我想给她煮饭,却不知道电饭煲还有一个内胆,把米和水都直接倒进了电饭煲机身里。母亲回来后我怕她打我,她却笑得很开心,一个劲夸我。很长时间里,我和母亲既是母子,也如朋友一般,学校里的心事委屈,我都能与她沟通。

母亲不会普通话,也不会用智能手机,与老师联系成了大难题。一次我因兼职晚归,需要家长向辅导员提供证明短信。我把消息编辑好,微信发给母亲,教她长按复制,再发给辅导员。电话那头传出砰砰砰的声音,我提醒她,一直摁住,她说,点不动。后来我才知道,是母亲手指上厚厚的老茧让接触变得不灵敏了。

随后到来的春节,我开始教母亲使用智能手机和发送文字消息。她学得很快,甚至自己摸索出了使用视频特效、交医保、网上购物、电子支付。在微信上,她向我发来的第一条消息是:⼤⼉⼦,⽣⽇快乐,妈妈永远爱你。那年我大学毕业。后来她常发的消息是:吃饭没有、怎么不接电话、你在做什么、谢谢我的好儿子,以及晚上发来转呼啦圈的视频,你看你妈妈厉害不厉害……

我有时候问她,在家里除了担心我们结婚的事儿,和爸爸吵架的事儿,你有想过其他的吗?母亲有点没明白,我又说,你自己,母儿(方言),你应该想想你自己呢?母亲露着微笑,淡淡地说,我?无非就是工作,多挣几个钱儿,找点事情做。

最近一次,她在朋友圈写下:我也不知道,总是失眠。想了很多烦恼事,睡也睡不着。感觉这⼀段⾝体也不好,⼼情也更不好,我的烦恼为什么这么多。他们说没钱的⽇⼦不好过,我感觉我前⼏年再穷我也穷得很开⼼。

深夜,看着母亲的文字,我为自己一直假装看不见母亲的情绪而感到羞愧,也为她那些哑谜一样的不被人共情的情绪感到难过。

2024年,育儿嫂

2024年8月,母亲站在高粱地里,感觉有十一个太阳照着她的眼睛,脆硬的高粱叶如刀片割向她的脸。这年秋收,母亲一个人收割了4336.4斤高粱,压在家中半个月后,以3块8的价格卖了出去,总共收到16478.32元。单价比去年少了两毛。

9月,她在家闲不住,跑来贵阳,准备去表哥所在的门窗玻璃厂上班。但还没开工,她就因为脑供血不足以及降压药的副作用,住进了医院。住院时,她一直问我单位还要不要保洁,她听说好多人进城都是做保洁。

出院那天,我趁着带她去吃饭的机会,去了附近最大的一个商场,从负一楼的小吃区和超市区,一直逛到五楼的影院。我告诉她每个楼层对应的功能,一楼是服装店和手机店,二楼的化妆品区有很多奢侈品,很贵,三楼和四楼都是吃的,人最多。母亲站在手扶梯上摆着头环顾,问我,全部都要打扫吗?对。厕所也要吗?对,这些电梯,玻璃,地板......但负责的区域不同,你不用全部都打扫。可商场的路太复杂,母亲只记得电梯的位置,绕到另一头就蒙了,她猜,这些人是专门设计的,就是让你走路。

我将《我和我的保洁员母亲》那篇文章作为保洁教科书,告诉母亲这份工作可能会遇到领导刁难,会遇到同事纠纷,会有客人埋怨,甚至会受委屈。母亲点着头,又犹豫了。她有些无奈地说,要是你们在城里买房子了,我就像你大姨那样,把家里全部甩了上来。

母亲只说让我先找着,等年过了再做打算。两个月后,她又找到一份新工作,在镇上的高粱厂里捆高粱枝。高粱脱籽后,这些枝桠将会被打包送走,加工成笤帚、锅刷。一天的工钱是120,她做了一个月,买了一头过年猪。

2025年春天,母亲在村里的路边

2025年春节刚过,母亲终于在城里找到了一份育儿嫂的工作,四千块一个月,给老家亲戚带小孩儿。她提前一个月来到贵阳,学习育儿知识,在小孩儿母亲的指导下,她开始学如何给孩子翻身,如何冲奶,怎么拍嗝。

她开始学着像一个城里人一样,随时整理自己的衣物,使用一次性水杯,洗完手用纸巾擦干,把自己的毛巾牙膏牙刷归置在一起,洗完澡后,尽可能将一切恢复原样……她试着“讲究”起来,尽可能让对方感到舒适。

半个月后,她被辞退了。当晚她从对方家里哭着搬了出来,直到对方给我发消息我才知道。辞退的理由是:生活观念不同。第二天,大姨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,把母亲送到我这里。母亲眼睛浮肿,看起来一整夜没睡。后来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,对方找到自己家亲戚,工资只要1500块一个月,于是以生活观念产生的摩擦为契机,将母亲劝退。母亲说这是栽赃,她感到很委屈。

一天后,我为母亲买了回家的车票,走时告诉她,不要想了,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可以了。我站在高铁站外,看着母亲走进安检,她还是很慌乱,手上不停地抓着从传送带里出来的袋子。安检完后,她不知该往哪儿走,眼神一直寻找我,我在门口朝她大声喊着,指着。

几天后,母亲打来电话,说老家有人在仁怀当育儿嫂,介绍她去。她信心满满,觉得自己没有问题,前提是得去考证,要花五千块钱。我当即让她去,钱我来出。第二天我问她联系好没,她又说不去了,父亲膝盖刚做完手术,还得休养几个月,她要在家照顾。

后来,她又找到一份新工作,在隔壁村采摘刺梨。这份工作持续了5天。最近开春,她买好了高粱种子,准备再种一季的高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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